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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振华 | 六朝时期的南海商人及其贸易网络




2023.11








作者简介:

谢振华,男,历史学博士,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助理研究员。

基金项目:

本文系山东省社科规划项目“北朝石刻文献所见青齐地缘性研究”(项目编号:22DLSJ04)的阶段性成果。









[摘  要]六朝时期连接海洋与陆地贸易的群体,最初因肤色较黑被统称为“昆仑”,齐梁之际始称“南海商人”。这一共同的身份标签,实际掩盖了群体成员之间地域、身份的差异,其中既有异域商贾,也有本国替主人经商的奴客。南海商人概称的变化反映出海商群体结构的变化,是南海贸易发展的结果。经营策略上,南海商人与高僧结成共生关系,这并非完全出自商人的宗教信仰,而是隐含着依托高僧规避盘剥及获取商机的现实考量。高僧与南海商人同行,受其馈赠进入建康,结交权贵可帮助其扩展人脉,营建法事则为其带来巨大商机,故二者交往不绝。南海商人的贸易网络随佛教传播由沿海深入内地,形成通江达海、往来吴蜀、北上青徐的格局,并与陆上丝绸之路形成了贸易闭环。

[关键词]六朝;南海商人;传法高僧;贸易网络;丝绸之路






本文原载《山东社会科学》2023年第11期,参考文献及注释参见本刊原文。欢迎转发与授权转载。如需转载请留言或联系0531—82866278,联系人:孙老师。转载请注明来源!配图均来自网络。






六朝时期的海外贸易及其带来的社会影响,长期以来一直是中古经济史研究的重要课题。学界在六朝南海贸易的开展、欧亚贸易图景及其与六朝货币经济的关系等方面积累了丰硕的成果。刘淑芬细致描绘了六朝时期南海贸易开展的条件及面貌,力图消除六朝南海贸易的沉寂与唐代飞跃发展之间的突兀感。吕博深入挖掘《梁四公记》背后的故事细节与历史记忆,再现了六世纪以建康为中心的欧亚物质文化交流图景。薛海波则以建康丝绸贸易为研究对象,探讨了这种畸形繁荣对六朝货币经济造成的冲击。总括而言,这些研究主要围绕南海贸易展开,关于贸易主体“南海商人”身份标签的探讨尚不充分。


六朝国家财政严重依赖商税,甚至物资调配、赈灾救济诸事亦悉仰商旅,而在众多商贾群体中,“南海商人”尤为特殊,它是六朝时期的海商。“南海商人”出现在《梁四公记》与《高僧传》中,前者是唐初传奇小说,后者是由萧梁释慧皎编撰的僧人传记。“南海商人”的社会属性如种族、国别及身份等较为模糊,它是基于地域构造出的商人共同体。正是这一共同的标签,实际掩盖了“南海商人”之间存在的地域、身份等差异,因此需要详加甄别。


“南海商人”在南朝具有很强的社会渗透力,为底层民众的社会流动提供了新的途径。唐长孺指出,商人的地位是很低微的,他们只有依靠贵族、官僚的势力才能顺利地开展商业活动。“南海商人”自然也不例外,但其所寻求的庇护不全是直接来自王公贵臣,也包括传法高僧,这就涉及经营策略的问题。与粟特商人在东西贸易网络上建立殖民聚落作为中转站不同,域外“南海商人”的业务开展具有周期性,这显然是受季风的影响。季节性的往返使其难以在内地长久立足,结果便是“南海商人”普遍不热衷于身份的改变、阶层的跃升,与北齐境内活跃的粟特商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士庶天隔”的南朝社会,“南海商人”如何依托高僧开展业务,尚有待探究。


揆诸上述,“南海商人”作为六朝时期的海商,其面貌远不如同期的粟特商人清晰。因此,本文拟从内典开拓史源,探讨南海商人身份标签的形成、扩散及固化,考察其经营策略及贸易网络等问题。






一、地域超越族属:海商群体概称的变化

在“南海商人”称呼出现之前,“昆仑”才是南海客商的通称。南海商船常被称作“昆仑舶”,南海生口作“昆仑奴”。这种称谓习惯源自肤色,“昆仑”指六朝时南海诸国皮肤近黑者,如林邑国有“昆仑兵”乘象以斗,其国“人色以黑为美,南方诸国皆然”。这种审美观念甚至体现在染齿习俗上。《太平御览》引《异物志》载:“西屠国在海外,以草漆齿,用白作黑,一染则历年不复变。一号黑齿。”当然,“昆仑”除特指南海诸国人外,也指汉人较黑者。东晋孝武文李太后“形长而色黑,宫人皆谓之‘昆仑’”;释道安因“形貌甚陋”而被呼作“昆仑子”“漆道人”,同样是色黑的缘故。演至隋唐,南海诸国仍被称作“昆仑”。《旧唐书·南蛮传》载:“自林邑以南,皆卷发黑身,通号为‘昆仑’。”《旧唐书·王方庆传》载:“(武)则天临朝,拜广州都督。广州地际南海,每岁有昆仑乘舶以珍物与中国交市。”《续高僧传》载,梵僧那提于唐高宗显庆元年(656)受敕,“往昆仑诸国采取异药。既至南海,诸王归敬,为别立寺”。两相比较,东晋南朝之“昆仑”只是肤色黝黑者的专称,而唐朝时期的“昆仑”与南海地域相连,实为东晋南朝对南海诸国色黑者称谓的延续。


“昆仑”在南朝礼乐制度所展示的四夷结构中占有重要位置。《酉阳杂俎》“礼异”条载有梁武帝正旦元会的场景:“马道南、近道东有茹茹、昆仑客,道西近道有高句丽、百济客。”周一良据南齐王琨得名由来,推断东晋南朝之“昆仑”疑是西南少数民族,进而认为梁元会上的“昆仑”当即西南獠人。这有以偏概全之嫌,“昆仑”是色黑者的总称,不特指獠人,梁元会上“昆仑客”的身份是有班位的南海蕃客。《隋书·礼仪志》载梁元会之礼:“群臣及诸蕃客并集,各从其班而拜。”另梁《职贡图》最早的底图就是《蕃客入朝图》。南海昆仑与茹茹、高丽、百济并举,远较西南夷更能突显出萧梁天下中心的地位。


随着南海贸易的兴起,除“昆仑”外,该区域还出现了天竺、西域、波斯等地的商人。南朝宋永初元年(420),幽州沙门昙无竭经陆路西行求法,“后于南天竺随舶泛海达广州”。南北分立之际,西域商贾沿两条通道抵达南朝:一条是唐长孺论证的“河南道”,另一条便是南海通道。《高僧传》载:“康僧会,其先康居人,世居天竺,其父因商贾移于交趾。”南朝宋元嘉十九年(442),天竺僧伽跋摩在华译经事讫,“随西域贾人舶还外国”。波斯香料较早出现在内地,《高僧传》所见安息香被贩运至西域,故佛图澄“常遣弟子向西域市香”。石勒时襄国水源枯竭,佛图澄正是焚烧这种安息香祷祀。此外,波斯香料还通过海道东传,《梁书·诸夷传》称:“大秦人采苏合,先榨其汁以为香膏,乃卖其滓与诸国贾人,是以辗转来达中国,不大香也。”伴随着异域客商的增多,“昆仑”称谓的局性限愈发突显。


东晋兵革屡兴,赋役转繁,百姓纷纷弃农从商。《晋书·庾亮传》载:“时东土多赋役,百姓乃从海道入广州,刺史邓岳大开鼓铸,诸夷因此知造兵器。”鲁西奇指出,东土百姓主要是会稽郡的沿海居民,于东晋咸和五年至建元元年(330—343)浮海至广州,落脚于南海郡的东部沿海地区。东土百姓避役从商在南朝非常普遍,移民并未完全割断其与乡里的联系,相反,他们通过贸易构建起会稽与南海的商业网络。《宋书·孔琳之传》载其情形:“事有讹变,隆敝代起,昏作役苦,故穑人去而从商,商子事逸,末业流而浸广,泉货所通,非复始造之意。于是竞收罕至之珍,远蓄未名之货,明珠翠羽,无足而驰,丝罽文犀,飞不待翼,天下荡荡,咸以兼本为事。”孔琳之是会稽人,他目睹当地百姓浮海至广州经商,将南海商货“明珠翠羽”“丝罽文犀”等“罕至之珍”贩运至东土,清楚泉货可利国富民,故而反对桓玄辅政时甚嚣尘上的废钱提案。这说明从事南海贸易者,除东南亚等地的“昆仑”外,还有滨海地域的百姓。


此外,南海之利还吸引了王公贵臣的奴客前来交易。《晋书·宗室传》载:“(司马)奇亦好畜聚,不知纪极,遣三部使到交广商货,为有司所奏。”类似事件在南朝多有发生。《文选》中录有任昉《奏弹刘整》一文,讲述的是刘氏家族的财产纠纷案。刘整在南齐时都督交、广、越三州,其兄刘寅官至南齐西阳内史。刘寅死后,刘整屡夺侄子刘逡家财,遂遭任昉弹奏。此案中,家奴当伯是案件的焦点。兄弟分家前当伯属于“众奴”,即家族的共有财产;后来刘寅“以私钱七千赎当伯,仍使上广州”,“当伯遂经七年不返”。梁武帝天监二年(503),当伯从广州归来,刘寅已去世,刘整复夺当伯,称其“应当充众,准雇借上广州”。当伯在广州七年不归,疑是替主人经商的奴客。这种情形在刘宋时期的三吴地区非常普遍,尚书王准之“昔为山阴令”,常见“有奴客者,类多使役,东西分散,住家者少。其有停者,左右驱驰……典计者在家十无其一”。这些不住家的“典计”与“当伯”相类,受主人驱驰,经商在外。


南北互市开通后,南海舶来品北流,北朝官僚及门客也随即加入南海射利的行列。《魏书·食货志》载:“自魏德既广,西域、东夷贡其珍物,充于王府。又于南垂立互市,以致南货,羽毛齿革之属无远不至”,“南达交广以增京洛之饶”。这里的“羽毛齿革”属于南海商货,可与庾信在《哀江南赋》中回忆的萧梁“西赆浮玉,南琛没羽”相印证。可见北魏时亦有北方商贾前往交广,贩运南货以通京洛。至北齐时,南海商利甚至还吸引了上流社会,有贵族遣其门客南下代为经商。《北齐书·魏收传》载:“(魏收)以托附陈使封孝琰,牒令其门客与行,遇昆仑舶至,得奇货猓然褥表、美玉盈尺等数十件,罪当流,以赎论。”刘淑芬误认封孝琰为陈国使臣,其实不然。据《北齐书·封孝琰传》记载,封孝琰为“聘陈使主”,返命后“坐事除名”。南北通好,使臣以使命为重,封孝琰受魏收请托,携其门客入陈与昆仑交易,有损国威,故除名。但事后不久,武成帝称魏收“前者之罪,情在可恕”,封孝琰亦复出,“迁中书侍郎”。由此可见,北齐君主对官员从事南海贸易最终持容忍、默许的态度。


南朝时期,诸多异域商贾、内地奴客及流民加入南海贸易的行列,改变了孙吴至东晋初年“昆仑”独大的群属结构。与之相对应的是,齐、梁之际,地域超越族属,“南海商人”成为海商群体新的概称,这个新称谓始见于《高僧传》。南齐高僧求那毗地“为人弘厚,故万里归集,南海商人咸宗事之,供献皆受,悉为营法。于建业淮侧,造正观寺居之,重阁层门,殿堂整饰”。南朝建康城内的土地价格极高,时有“王畿陆海,亩号一金,泾渭土膏,豪杰所竞”之谓,求那毗地在南海商人的资助下,于建业淮侧建造佛寺,可见其资产之雄厚。“南海商人”的称谓还见于《梁四公记》:“间岁,南海商人备火浣布三端,(梁武)帝以杂布积之,令杰公以他事召。”火浣布产自南海,被南海商人转运至建康后,梁武帝在其中混入杂布,以此考验杰公对南海物产的熟悉程度。六朝海商群体概称的变化反映了海商群体结构的变化,地域对族属的超越则是南海贸易不断扩大的结果。


东晋至隋唐,“昆仑”的边界不断萎缩,说明这个称谓表达的内涵更加精确;新称谓“南海商人”的核心清晰,外延开放,因而涵盖的群体更广。《南史·萧劢传》载:“广州边海,旧饶,外国舶至,多为刺史所侵,每年舶至不过三数。及劢至,纤豪不犯,岁十余至。”唐代开元年间,广州“江中有婆罗门、波斯、昆仑舶,不知其数”。随着贸易规模的扩大,“昆仑”渐成异域商贾中的一部分,而非概称。此外,本国各阶层相当活跃,底层民众逃避赋役,弃农从商,王公贵臣在南海商利驱使下也遣奴客到广州治生。概言之,六朝海商的成分渐趋庞杂,南海贸易对不同地域、身份的人群起到了整合作用,因而产生了“南海商人”这一新的称谓。






二、南海商人与传法高僧的共生关系

南海商利是南朝国家财政的重要来源。《通典·食货典》载:“岭外酋帅,因生口、翡翠、明珠、犀象之饶,雄于乡曲者,朝廷多因而署之,以收其利。历宋齐梁陈,皆因而不改。”南朝政府署任岭外酋帅,准许其从事南海贸易,但酋帅需向政府纳税,这属于政府间接取利,同时还存在直接获利的模式。《梁书·王僧孺传》载,外国商贾每岁数至以通货易,“旧时州郡以半价就市,又买而即卖,其利数倍,历政以为常”。蕃客货物上岸后,南朝政府强制以半价入市,入市后由政府优先采购,政府通过贱买贵卖,直接获得数倍的利润。可见蕃货登陆后不得自由交易,先由政府定价,是南朝政府垄断南海商利的主要手段。


南朝政府盘剥外国商贾的另一手段则是课以重税。《南齐书·荀伯玉传》称:“世祖在东宫,专断用事,颇不如法。任左右张景真,使领东宫主衣食官谷帛……又度丝锦与昆仑舶营货,辄使传令防送过南州津。”“南州津”亦称作“南津”,置有津司,负责征税、稽查货物等。津内有大市,税敛甚重,故张景真交通豪人大吏,使防送过南州津以图免税。此即“由来王侯势家出入津,不忌宪纲”之谓。由此看来,昆仑舶驶抵长江,需至南州津报关,待完税、查验货物后,才能进入建康市场。这些情况在唐代依旧,唐文宗曾敕令:“其岭南、福建及扬州蕃客,宜委节度观察使常加存问,除舶脚、收市、进奉外,任其来往通流,自为交易,不得重加率税。”从历史的连续性来看,唐代蕃货上岸后不得自由流通、官府课以重税,皆为唐代财政制度“南朝化”倾向的表征。


这种情况下,南海商人便通过结托传法高僧以规避政府盘剥。《高僧传》记载,刘宋元嘉元年(424),京师名德沙门慧观等人面启宋文帝,请迎高僧求那跋摩。跋摩随商人竺难提舶至广州,宋文帝听闻后,“复敕州郡,令资发下京”。另据《比丘尼传》,“元嘉六年,有外国舶主难提,从师子国载比丘尼来至宋都”;元嘉十年(433),师子国比丘尼铁萨罗等搭载竺难提的商船来到刘宋。值得注意的是,南海商人竺难提也是传法高僧。《历代三宝记》称:“竺难提,晋翻云喜,西域人……以恭帝元熙元年己未,爰暨宋世译《大乘方便经》等三部。”在南朝崇佛的社会氛围下,竺难提作为奉敕来华高僧的傔从,自可规避地方官员的侵削。


南海商人亦商亦僧并不鲜见。南齐永明二年(484),扶南王上表称:“臣前遣使备杂物行广州货易,天竺道人释那伽仙于广州因附臣舶欲来扶南,海中风漂到林邑,国王夺臣货易,并那伽仙私财。”林邑王劫夺了高僧那伽仙的私财,所谓“私财”,即那迦仙归国夹带的私货。《续高僧传·释道仙传》载:“释道仙,一名僧仙,本康居国人。以游贾为业,梁、周之际,往来吴、蜀,江、海上下,集积珠宝,故其所获资货乃满两船,时或计者,云值钱数十万贯。”这位“往来吴、蜀,江、海上下”的胡商,贩运的“珠宝”疑是南海商货。据《冥报记》载,泉州富商严恭于陈太建年间乘船往扬州市易,因途中赎鼋而得善报,后举家徙居扬州,专写法华经,扬州道俗共相崇敬,遂号严法华,这一称号还流传至豫章宫亭湖。由此可见,泉州人严恭皈依佛教前,也是一位通江达海的海商。


僧传文本中常有高僧度化海商的佛教故事。据《法苑珠林》载,阎浮提有五百商人“欲入大海,办具资粮,行到大海,即祠海神。备诸船舶,雇得五船师,求觅珍宝”。诸商人在海中忽值恶风,船舶破散,漂至罗刹国,被罗刹女救起。但罗刹女贪食人肉,将诸商人置于铁城。诸海商遭此厄难,幸有佛祖化身马王将其救出,海商得救后诣佛所,成为佛教徒。“海神”是海商的原始信仰,海商作为跨文化群体,最终皈依佛教,体现了佛教传播与海商的紧密关系。周一良指出,南海诸国接受印度文化,皆事佛道,各国“国书”措辞语气及表达方式,均深受天竺文化及梵文文体的影响。南海商人改奉佛教,类似于晚明华南海商皈依天主教,从而在西方殖民者控制的东南亚海域获取更广阔的商贸空间。


海商敬佛可获得广阔的贸易空间,在法显归国经历中有清晰的体现。据《高僧传》,法显附南海商人舶东归广州,忽遇大风,众人皆惊惧,咸议曰:“坐载此沙门,使我等狼狈,不可以一人故,令一众俱亡。”共欲推之,法显呵斥商人:“汝若下此沙门,亦应下我,不尔,便当见杀。汉地帝王奉佛敬僧,我至彼告王,必当罪汝。”商人相视失色而止。南海商人遭遇风暴时合谋弃僧保船,可见南海商人结识高僧并不完全出于信仰,他们畏惧的只是“奉佛敬僧”的汉地帝王,因为这关系到他们的生意能否顺利进行。不仅如此,南海商人还可通过高僧获取商业信息。《续高僧传》称,迦臂施国(今印度西北)“乃是北路之会,雪山北阴商侣咸凑其境,(达摩笈多)于商客所又闻支那大国三宝兴盛”。这是陆上丝路商僧共生现象,海路上高僧常将经像“寄附商客”,信息共享同样存在。


南海商人与高僧的共生关系,除结伴同行外,还有结交赠遗。南齐高僧求那毗地“为人弘厚,故万里归集,南海商人咸宗事之,供献皆受,悉为营法”。校勘记“供献皆受,悉为营法”作“赠往来,岁时不绝,性颇蓄积,富于财宝。然营建法事,已无私焉”。高僧名动京师,誉传遐迩,则“缁素结辙,华俗邀延”。这种名僧因信施者多,财物往往周赡。另外,正观寺的选址亦值得留意。《隋书·食货志》载:“淮水北有大市百余,小市十余所。”正观寺居秦淮河畔,是建康要道上显目的建筑物,靠近大市方便南海商人布施与供养。


南海商人宗奉高僧,得到的现实回报是扩展人脉及抢占商机。高僧入建康,若颇得时誉,则“王公贵胜,迭相供请”。据《续高僧传》,高僧欲建斋会,寡乏人力,需“求寄王宫、官府、有势之家”,这是高僧背后的人脉资源。《南史·沈客卿传》载:“旧制军人士人,二品清官,并无关市之税。”南齐恩倖张景真与昆仑交易,利用的正是这种税制漏洞。《隋书·食货志》载南朝制度:“都下人多为诸王公贵人左右、佃客、典计、衣食客之类,皆无课役。”“典计”就是替达官贵人经商的奴客,海商、士族与高僧三者间的关系,于此隐约可见。


高僧在建康受到皇室礼遇,继之而来的还有营建法事所催生的对香料、木材等大宗商品的巨大需求。丹阳尹萧摹之针砭崇佛之弊:“自顷以来……不以精诚为至,更以奢竞为重。旧宇颓弛,曾莫之修,而各务造新,以相夸尚。甲第显宅,于兹殆尽,材竹铜彩,糜损无极,无关神祇,有累人事。”在以儒家为信仰的官僚看来,崇佛“有累人事”,但对信众来说,“金铜土木,虽靡费滋深,必福业所寄,复难得顿绝”,尤其在“金陵都会,朝宗所依,刹寺如林,义筵如市”。崇佛开启了利竞之路,为南海商人带来了巨大的商机。






三、海陆相连:南海商人的贸易网络

六朝时期南海商人“泛海陵波,因风远至”,商舶因西南季风“循海而行”。刘淑芬曾指出,海舶的航线是经广州北行,沿着今福建、浙江、江苏省海岸线,转入长江上溯至建康,甚至越过长江口北上山东半岛。循此航线,沿海之会稽、青徐,内陆之建康、江陵、巴蜀等地,俱是南海商人重要的贸易市场,即贸易网络的核心节点。中古滨海地域的流民及其带来的历史变迁是备受关注的话题,但南海商人在加强滨海联系中的作用有待细化。


广州北联吴、会还存在一条内陆航线,即翻越大庾岭,沿着赣江水道转入长江,顺流而下至建康。东晋末,卢循“密欲装舟舰,乃使人伐船材于南康山,伪云将下都货之”。正因这条商路上行旅繁多,卢循遂以此为北上夺权的掩护。南康是内陆航线上重要的贸易节点,《高僧传》载:“耶舍有弟子法度,善梵汉之言,常为译语。度本竺婆勒子,勒久停广州,往来求利,中途于南康生男,仍名之南康,长名金迦,入道名法度。”竺婆勒定居广州,名其子曰南康,可知竺婆勒常在广州与建康之间“往来求利”。此外,高僧耶舍在建康译经,竺婆勒子执弟子礼,服膺供事,这是南海商人与高僧共生关系的体现。


广州至吴、会内陆航道上海商与僧侣共存,这条通道上的异域之名也反映出佛教东传的轨迹。据《高僧传》,求那跋摩从广州到建康,“路由始兴,经停岁许,始兴有虎市山,仪形耸孤,峰岭高绝,跋摩谓其仿佛耆阇,乃改名灵鹫”。“灵鹫峰”乃“耆阇”的汉译,亦名“鹫峰”“鹫台”。“灵鹫峰”是如来演说佛经之地,属于佛教圣地。无独有偶,灵鹫之名亦见于会稽剡县。《高僧传》载,东晋高僧于法开在升平五年(361)还剡石城,“后移白山灵鹫寺”。南齐高僧释僧柔“后入剡白山灵鹫寺”,“有终焉之志”。由此可见,“灵鹫”之名相连即佛教经海路东传的轨迹,与南海商人的商业版图高度重合。


会稽是中古沿海航线的中心,即陆云所谓的“北接青徐,东洞交广”。这里需要补充说明会稽北接青齐的情况。南北互市开通以后,滨海地域的南北贸易极为繁荣。《魏书·郦范传》载,郦范在孝文帝时出任青州刺史,镇将元伊利诬陷其“造船市玉,与外贼交通”。所谓“外贼”,指的是南朝,这虽是构陷之辞,却也是青州商船至南朝交市的现实依据。至北齐时,齐州刺史崔季舒因“遣人渡淮互市,亦有赃贿事,为御史所劾,会赦不问”。刘宋泰始年间失淮北诸州后,遂在郁洲侨置青州,岛上多青齐侨民。郁洲是连接青齐与南朝的中转站,《晋书·孙恩传》载孙恩叛乱后北寇广陵,泛海而北至郁洲。《梁书·张稷传》载:“初郁洲接边陲,民俗多与魏人交市。”郁洲侨民与青齐乡里仍旧保持着联系,南北互市是其重要的生计来源,故与魏人交市演化成为岛上的民俗。


南海商人活跃于青齐,留下了零星的历史痕迹。高僧法显、释觉贤附南海商人舶东归,均在青州登陆。东阿出土的波斯萨珊朝银币,表明异域商贾活动于青齐。《续高僧传》载:“元魏中,(释僧意)住泰山朗公谷山寺聚徒教授,迄于暮齿,精诚不倦。寺有高骊像、相国像、胡国像、女国像、吴国像、昆仑像、岱京像,如此七像并是金铜,俱陈寺堂。”泰山朗公谷山寺堂陈列的七座金铜佛像,是以不同地域人群为样式建造的。“高骊”为“高丽”,青州的东莱郡是北魏驶往高丽的港口;“胡国”为中亚粟特,青齐是陆上丝绸之路的东端;“女国”在葱岭以南,地接于阗,因“其国代以女为王”而得名;“吴国”是指南朝;“岱京”应作“代京”,拓跋鲜卑之谓;“昆仑”与高丽等国并举,泛指南海诸国。泰山朗公谷山寺中的“昆仑像”说明,南海商人的贸易网络在北魏时已延伸至青齐地域。


蜀地也是南海商人重要的贸易市场,陈寅恪即曾指出:“六朝、隋唐时代蜀汉亦为西胡行贾区域,其地之有西胡人种往来侨寓,自无足怪也。”陈寅恪所论侧重于经陆上丝绸之路东来的中亚商人,事实上,西胡中亦不乏“往来吴蜀,江海上下”者。江陵是南海商人往来吴蜀的重要一站,也是北魏“南达交广”的中转站。《高僧传》载,释觉贤从长安至江陵,“遇外国舶至,既而讯访,果是天竺五舶”。释慧成因“荆南佛法希鲜,承都下大弘法席,有心远慕,遂因商船往造建业”。前述南海商人与传法高僧存在共生关系,两者互为表里,荆南佛法既少,蜀地当更少,故南海商人在荆、益的贸易规模不宜高估。


南海商品的货值可定位江南市场层级。《太平御览》引《梁四公记》载:“扶南大舶从西天竺国来,卖碧玻黎镜,面广一尺五寸,重四十斤,内外皎洁,置五色物于其上,向明视之,不见其质。问其价,约钱百万贯文。帝令有司算之,倾府库偿之不足。”海商将如此贵重的物品运抵建康而非其他地方,根源就在于萧梁时的建康是购买力最强的消费市场。这与江左大族并聚京邑有关。胡宝国注意到,东晋时的会稽因侨人求田问舍,而成为南方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地区,但东晋后期到南朝,会稽士人多集中在建康。江左豪族向都城聚集,使建康取代会稽,成为南海商人贸易网络中的核心节点。


广州是南海贸易的通商口岸,先是蕃货集散地,后逐渐成为蕃货加工地。《晋书·吴隐之传》载:“广州包带山海,珍异所出,一箧之宝,可资数世。”《太平御览》引《南州异物志》云:“外域人名船曰舶。大者长二十余丈,高去水二三丈,望之如阁道。载六七百人,物出万斛。”这种大船以昆仑为水匠,故名“昆仑舶”。广州的蕃货价值巨大,《太平御览》载西晋交州时事:“太康四年,刺史陶璜表送林邑王范熊所献青白石碗一口、白水精碗二口。”又引《抱朴子》曰:“外国作水精碗,实是合百厌以作之,交广间多有得其法而铸作之者,今以语俗人,俗人殊不肯信,乃云水精本是自然之物。”水精铸法,中国本无,其物在西晋时多由朝贡所得,故视若珍宝,演至齐、梁,葛洪见交、广百姓已多得其法。


综上所述,南海商人在华贸易网络呈现出广州、建康双核心格局。广州辐射沿海,并且通过内陆航道连接吴会,建康则是海路与陆路的交汇点。从建康泛海北上,经广陵、郁洲与青徐市易,逆江至江陵、巴蜀。广州与建康是六朝时期的核心市场,南海商人贸易网络的末梢已经触及胡商活跃的巴蜀、青徐地区,海上丝路与陆上丝路初步形成闭环。






四、结语

孙吴时,扶南船载着名珠、香药等南海物产来华贸易;东晋时,昆仑舶泛海远至,海商被统称作“昆仑”。由“扶南”至“昆仑”,表明海商群体在扩大。这种情况在南朝更甚,“扶南”之外,还出现了天竺、波斯、师子国等,这表明时人对南海诸国地理的掌握更加精确。海商的概称随之出现新的变化,“昆仑”本是源自肤色的习惯用语,在齐、梁之际,这种称谓习惯得以突破,南朝知识阶层将海商统称作“南海商人”。海商概称的变化,是南海贸易整合不同地域、身份人群的结果,而地域超越族属,彰显了南朝时期的南海贸易具有前所未有的发展速度和规模。


南海商人属于特殊的社会群体,从其人员构成可窥知南朝社会森严的阶层分野。南海商人的身份是极其卑微的,除异域商贾外,本国来广州治生的绝大多数都是最底层的农民与奴客。可见在南朝身份制社会下,南海贸易为底层民众的社会流动提供了新的途径。海商与传法高僧结成共生关系,两者结伴同行,在建康交往不绝,互有馈赠,这是南海商人的经营策略。在南朝崇佛的社会风气下,依托高僧既可规避南朝政府的盘剥,有利于扩展人脉及市场,又可以抓住崇佛带来的巨大商机。不难发现,都市佛教的背后有南海商人的影子,佛教东传的轨迹与南海商人的商业版图吻合,地域间的联系由此强化,以建康、广州为双核心,形成了通江达海、往来吴蜀、北上青徐的贸易格局,与陆上丝路形成闭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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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N 1003-4145
CN 37-1053/C

本篇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 山东社会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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