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4世纪中叶,有一个叫李泽民的江南文人,绘制出一幅名为《声教广被图》的世界地图。该图虽未流传下来,但在今日可见的几种《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的临摹本中,我们仍可以相当详尽地了解李图的基本面貌。后一幅世界地图制作于1402年的朝鲜王朝。据图上的跋文,可知除去朝鲜半岛的地理信息已经过扩充外,“混一疆理图”描绘的中国及其以西的旧大陆西半部分,乃至南海海域,都从李泽民《声教广被图》描摹而来。李图在明代中国的流传,可从罗洪先曾目验、并把它作为自己“书图”之参考的证词得知。它显然也是明初宫廷制作《大明混一图》时最重要的依据之一。《大明混一图》收藏于国家第一历史档案馆。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它的缩印图版经由《中国古代地图集》刊发,该图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所了解。它随明清更替而由明廷藏品变成清宫档案,图上的汉文注记也被用逐条黏贴的满文标签覆盖。从缩印图版所能观察到的图幅总貌,我们不难感知,它与透过朝鲜《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反映出来的李泽民《声教广被图》十分相像。两者都很明确地画出了非洲南端顶部圆润的倒三角,尽管非洲的幅员被缩得很小。它们应该是现存最早的正确呈现出非洲南部形状的地图。但是上述两幅地图也有一个极其巨大的不同。“广被图”在印度洋中只画有一个阿拉伯半岛(马来半岛的形状则如宋代既有地图传统中那样,显得更像是为一条大河所隔的巨大陆块的一部分);而《大明混一图》则既有阿拉伯半岛,同时也画出了南亚次大陆半岛。面对这一差异,我最先注意到的问题是:“广被图”上既然无南亚半岛,那是否意味着地图根本没有反映属于当日印度地域范围内的那些地理要素?细绎图上的亚洲西部陆块,在可以辨认的注记中有不少属于南亚次大陆的地名,其分布地域从西向东,一直到印度河以东的邻近地区。这反映出穆斯林地理学家对于从中亚朝兴都库什山脉以南方向延伸的陆上地域的地理认识止于印度河流域稍东(见图1中“陆上注记”在现代地图上的位置)。“广被图”绘制者似乎知道,从那里往东,直到云南和西藏之西,还存在一个很大的地理空间。但由于缺乏有关这一地区的足够的即时地理信息,绘图者只好根据唐宋时代的有关地理记载,相当随意地将各种“历史地名”填入那一片形状不明的地域。这样就在“广被图”上留下了一个“历史地理区域”。对此我在过去已做过比较详细的研究。图1 古图上有关地名在现代地图上的位置岛屿状印度注记:1 马八儿 2 加益 3 俱南 4 阿留 5 马刺里 6 美那它 7 那乞里 8 千支不南 9 沙里普的 10 尼伽南 11 丹饶尉 12 光歹 13 乌爹 14 没特不 15 真坛陆上印度注记:A 卖揭儿(Makran) B 泊思那(Pasni) C 达没那(Daybul) D 麻里滩(Mutan) E 滴里(Delhi) F 麻的剌(Mathura) G 撒里海达(Sarghodha) H 马胡刺 (Makrana) I 阿速木儿( Ajmer) J 沃听恩(Ujjain) K 法刺乞( Bharuch) L 灭里乞( Malka-pur) M 得八疑刺(Devagiri) N 八刺那俺(Badāūn) O 怯失(Keshmir) P 撒答(SindāBur,即今果阿)“大明图”注记:a 高思 b 加失 c 马哈撒里马那耶 d 马的你耶 e 没只里 f 北阿拉 g Na-ma h Ma-ke i Ju-ba-la j Te-na-la k Wai-ja-la I Ma-ga-da-la m A-giya-se-wei n Cun-du-ma o Ma-lu-wa p Ku-shi q Ka-ni-cyi r Su-gu s Ma-su-ko t A-dan(未见于本图幅)但是“广被图”呈现的印度还不止于如上所述。它在马来半岛之外的南海上还画有一个奇怪的大岛。在岛上共标示了十五处注记。已有学者辨认出其中五六条注记实际上属于古代印度的地名。我在之后的研究里考证了余下的近十个地名,表明它们全应位于南亚次大陆。也就是说,这个岛屿正是大半个被制图者“移陆就海”的古代印度(见图2、图3)。为省读者翻检之劳,也为后文叙述的方便,兹将这十五个地名的比对结论枚举如下。撰写此文时,对其中若干注记的考证又有所修订或增补,均以出注方式说明。图2 岛状印度(它在全图上的位置见图3)图3 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马八儿:在半岛最南部东岸。加益:即今印度南部东岸土提科林区(the Tuticorin district)内之Kayal。俱南:或作俱蓝,印度西南岸著名古代商港Kollam/ Quilon,今译奎隆。阿留:柯枝(今译柯钦,在奎隆之北的海岸线上)附近的Alwaye,今名Aluva。马剌里:即半岛西岸的Mangalore,今译芒伽罗。美那它:印度中部靠西岸的马哈拉施特拉邦。那乞里:今阿富汗贾拉拉巴德西南不远的Nagarahāra。干支不南:今Kanchipuram,在马德拉斯西南四十三英里处。沙里骨的:即注辇国的国都沙里不丹,其地在今Tiruchchrāppalli旧城。尼伽南:今Nagpūr。丹饶尉:果阿之西、Hubli(亦作Hubballi)西北的Dharwad镇。光歹:著名的古印度十六大国之一犍陀罗(Gandhāra)的异译,位于印度河上游两岸。乌爹:今奥里沙邦首府Bhubaneshwar市。没特不:今名madāwar,德里东北Bijnor附近的一个大市镇。直坛:即Chandrapur,今译钱德拉布尔,在德干高原中部Wardha河与Wainganga河两峡谷的交汇处。以上考订未必全属的论,但是这个大岛上的地名均来自南亚半岛,已无可疑。它们在现代地图上的位置,见图1“岛屿状印度注记”各条。在总共十五个地名里,有十二个位于讷尔墨达河以南的德干高原,也就是构成次大陆南部那个呈倒三角形的地区,并且多靠近海岸。这些地理信息得自于航行印度洋的水手,应该没有问题。对随时有现代地图可资检阅的今日人们来说,认识一座城市、山脉,一个湖泊、一条河流或高速公路,往往意味着同时了解它们与所在区域、及其在一个更大范围的“大地轮廓”中的相对位置。可是在古代商人、水手或者马帮的地理认知体系里,有关地点和线路的各种极其具体、丰富的知识,却很难被妥当地配置在一个“大地轮廓”的宏观背景里。从著名的“郑和航海图”,我们丝毫看不出中南半岛、南亚半岛,以及它们与南中国海、印度洋之间海陆轮廓线的形状,就是很好的证明。把巨大的地域范围内不同种类的地理要素及其相互关系综合地呈现到一幅图上去,这是“地理学家”要做的工作。通过这一工作,来源庞杂的各种具有“小传统”属性的地理知识,包括源于专门化行业(水手、商人)、本土非汉语边缘人群、外来人群(如侨民、外商、传教士)等等的地理知识,才得以被纳入主流社会内的公共知识体系。“广被图”的绘制者所拥有的关于印度洋海域内海陆轮廓线的底图,很可能残缺不全,上面少一个南亚半岛。作图者既不知道印度大陆的具体形状,又试图将源于水手实践经验的那些有关印度的航线信息整合到他的地图里去。“广被图”里的岛状印度应当就是这样产生的。曾有学者以为,朝鲜《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是对《大明混一图》的不够精确的描摹本;印度半岛就是在描摹过程中被遗漏掉的。但是见过“广被图”的罗洪先在所制《广舆图·西南海夷总图》中也未画出印度半岛,证明“广被图”里原无印度半岛,亦可证“混一疆理图”所本为“广被图”。足见断《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是抄《大明混一图》,而且还没有完全抄对的见解不能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