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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面相的近世中国】史料、语言和理论:元史研究世界性和长时段的思考 | 马晓林

编者按
作为处在中古史和近代史之间的中国“近世”史研究,在史料构成、议题设置和研究方法上有着独特的面貌,也有着承前启后的整体意义。近年来,宋元明清史研究不断开拓发展出新的研究领域和理论范式,展示出多元而生动的历史图景。本刊编辑部于2024年11月召开以“多面相的近世中国”为主题的第四期《文史哲》青年学者工作坊,意在呈现宋辽金元明清史诸领域的主要研究方向、路径和趋势,以展现当前中国近世史研究的基本面貌和最新动态。本组笔谈即是此次工作坊的部分成果。
作 者 | 马晓林,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暨宋元史研究中心教授
原 载 |《文史哲》2025年第3期,第10-12页
原 题 | 史料、语言和理论:元史研究世界性和长时段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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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面相的近世中国”:《文史哲》编辑部举办第四期青年学者工作坊

元史研究的世界性,在史学界是公认的。如果从何秋涛(1824-1862)与巴拉第(P.I.Kafarov Palladius 1817-1878)的交往算起,超过一个半世纪以来,中外学术交流不绝如缕。这在中国史研究中独领风骚,学术遗产丰厚。洪钧首开引介域外文献之功,屠寄有志于超越元史而编纂世界性的《蒙兀儿史记》。王国维的元史研究以文献学(西方称为语文学、历史语言学)贯通中西史学,使世界范围的学者得以顺畅对话。伯希和(Paul Pelliot)常称引的多桑、伯劳舍、屠寄、巴托尔德,代表了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前半的成就,至今仍然不可绕过。在王国维、陈垣、陈寅恪之后,姚从吾、翁独健、韩儒林、邵循正等留学欧美归国,以融汇中西学术为导向。哈佛大学柯立夫(Frances W. Cleaves)留学中国,奠定根基,从而成为美国蒙古学奠基人和汉学大家。20世纪中后期,柯立夫培养出傅礼初(Joseph Fletcher)、萧启庆、刘元珠、洪金富等中西学者。改革开放以后,中外学术交流恢复畅通。四十余年来,元史研究从业者少,中外学界有一些壁垒,以及公共领域有某些偏见,导致学术国际化也许未达到前辈学者期待的水准。国外学术的营养在国内还未得到充分吸收,而一些领先于世界的中文著作也还没有对外传播。

世界性,造就了元史研究的基本特色。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张帆教授在一次访谈中,指出史料、语言和理论是史学的三种功夫。以我个人体会,对于当今元史学者,史料和语言钻之弥坚,理论仰之弥高,三者缺一不可。本文从这三方面梳理和展望元史的方法、范式和理论。一孔之见,就教于方家。

首先是史料。元史学由乾嘉史学、晚清西北史地学发展而来,以文献校勘为史学根基。校注古书、释录金石,可以说是钱大昕、沈曾植、王国维、陈垣到蔡美彪的日课。陈垣发凡起例的校勘学,是校《元典章》的经验总结。陈垣的史源学,是将研读中国史料的经验,结合姚从吾带回的兰克史学而提出的。1976年点校本《元史》,体现出元史学界精湛的文献功底和历史语言审音勘同(韩儒林语)研究积累。1980年,在中国元史研究会成立大会上,翁独健号召系统性整理史料。但与魏晋南北朝隋唐史相比,元史的基本史料迄今仍未整理完备。学者们集中力量优先解决繁难的蒙古语文和蒙汉双语混合的硬译公牍文体(亦邻真语),到21世纪才整理出版《元典章》《元朝秘史(校勘本)》《圣武亲征录》《经世大典》等书,而周清澍、杨讷等对文集资料的编目和刊布,以及出土文献、海外藏典籍的整理等工作,为下一层次的研究提供了便利。

当代西方学界对中国史料的渴求,体现在美国柏清韵(Bettine Birge)英译《元典章·户部·户婚》,艾骛德(Christopher P. Atwood)英译《元史·太祖本纪》《圣武亲征录》及五种汉文史料,邓如萍(Ruth W. Dunnell)等英译《长春真人西游记》,以色列彭晓燕(Michal Biran)主持的多语种传记数据库等项目中。这些译注项目中皆有中国学者的身影。若无陈高华等对《元典章·户部》的校释研究,英译本是不可能出现的。日本学界从20世纪末兴起石刻热,积累了在中国各地访碑的宝贵资料。松田孝一、森田宪司、村冈伦等在京都召集元代石刻读书班,编辑期刊《1314世紀東アジア史料通信》,尤其发掘石刻对于政治和宗教史的补证作用。中青年学者也注重开拓石刻对于社会史的价值。饭山知保的英文专著以先茔碑为主线,贯通金元明清长时段的历史。王锦萍将华南历史人类学方法引入金元之际的华北。李治安、王晓欣担任总主编的多卷本《元代北方金石碑刻集成》正在陆续出版。随着元史史料学基础日益坚实,史学与文献学紧密结合的史源学、史料批判和历史书写等研究,方兴未艾。而多语种文献为这些研究增加了挑战,也带来了更多可能性。

其次是语言。元史文献语种多。陈寅恪阐释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有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之义。其现代学术意义,在于突破单一语种史料带来的单线叙事、单一视角。一切研究,必从二重证据起步,故而元史研究中史料与语言相得益彰。民族语文,以蔡美彪的八思巴字、亦邻真的蒙古语文研究为典范。而域外文献,按翁独健的建议,分两步译介,先借助现代西文译本转译,再从原文直译。波斯文与汉文并列为元代史料之大宗。波斯文《史集》汉译全本(1985),领先英文全译本(Thackston 1999)十余年,而且余大钧增注的波斯原文转写提高了汉译本的学术价值。当今学者正直接翻译波斯文献,已出版时光译《伊利汗中国珍宝书》,待出版王一丹等译《五世系》(《五族谱》)、陈春晓译《迹象与生命》、邱轶皓译《完者都史》等。欧洲文献以中世纪拉丁语和俗语写成,以往学界只能借助现代欧洲译本。《马可·波罗行纪》在1936年有冯承钧、张星烺两种中译本,但后来杨志玖、蔡美彪、黄时鉴、陈得芝的杰出成就皆基于1938年慕阿德、伯希和的英译百衲本(Moule-Pelliot)。如今荣新江、党宝海主持中译了英译百衲本,历时十余年终于完稿。随着我们与意大利文献学者的合作,未来读者有望见到从原本直译的本子。元中期来华的《和德理行程记》(旧译《鄂多立克东游录》)已由求芝蓉从拉丁文直译,即将出版。

中外史料二重证据,为元史研究带来了广阔的视野。元史研究很自然地延伸到民族史、边疆史、中外关系史等领域,可谓无中无西无分畛域刘迎胜的察合台汗国史研究,领先于世界。西方学术界自20世纪末爱尔森(Thomas T. Allsen)以来推崇全球史、跨欧亚区域文明交流的视角,集中展现于新出的《蒙古世界》(2022)、《剑桥蒙古帝国史》(2023)等书中。其中也有中国学者的贡献。冲破单一国别、单一民族国家史的界限,跨越中国史与世界史的分野,是元史研究的横向意义。

元史学界充分重视域外文献和历史语言(傅斯年所谓虏学)的方法。陈得芝《蒙元史研究导论》(2012)开创了多语种史料书目学。《剑桥蒙古帝国史·史料卷》集各国学者之力而成。对域外史料仅取便于使用的版本,是远远不够的。新获史料的价值,有可能被过度强调。如果多重证据相互之间出现矛盾,孰轻孰重,是一个根本性的方法论问题。比如日本学者杉山正明的著作中,常常有以波斯史料为准的倾向。域外史料,可能因获取和研读难度大而被赋予神秘的功效。只有对域内域外史料同等精通,才能保证研究的客观性。以马可·波罗研究为例,渡边宏1986年编纂的《马可·波罗书志》所收史料与研究已逾1500条。随着研究飞速发展,我在《马可·波罗与元代中国:文本与礼俗》(2018)中介绍的文献学成果又可迭代更新。2024年纪念马可·波罗逝世七百周年之际,意大利又发现了新抄本,而傅汉思(Hans Ulrich Vogel)正在做马可·波罗书目数据库。这些国际前沿资料,让我们的研究可以进入新的层次。总之,建立域外文献史料学,势在必行。

最后是理论。这包含宏观理论和中观范式,关乎历史阐释和历史叙事问题。钱大昕、伯希和、王国维皆以考证见长,伯希和甚至以宏大叙事为耻。这塑造了国内元史学者百余年来的实证学术传统——重史实,轻阐释,较少套用新理论。实际上,元史研究不能回避历史叙事的问题。在现代史学中,元史的叙事框架,基本定型于20世纪中期。代表性的著作是三种《元朝史》(分别为韩儒林主编,陈得芝主编,周良霄、顾菊英著)及《剑桥辽夏金元史》(尽管英文标题冠以征服王朝)。伊朗、中亚各国、俄罗斯的现代民族国家史叙事,也都习惯赋予蒙古统治野蛮、落后的负面评价。20世纪后期以来,西方学者转而阐释蒙古治世(Pax Mongolica)对于沟通世界文明的积极意义。1990年代以后,杉山正明出版一系列著作,将游牧民族的能动性置于世界历史的中心,而且将他的研究心得灌注到历史课本中,影响很大。金浩东(Kim Hodong)、陈得芝为此各自撰文讨论元朝的国号和性质。2013年以降,杉山的多部著作译为中文出版,引发了知识界对于元史的历史定位、多角度叙事及现代价值的关注。姚大力、刘迎胜各自为《重新讲述蒙元史》(2016)撰写的论文,是用实证方法回应世界性叙事的范例。我们想要理解元朝在当时世界上的横向定位,需思考元朝在中国历史中的纵向定位。

王国维的元史研究因其自沉而未竟,其著作从问题意识而言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史料学相关问题,另一类是蒙古名物制度研究。后来元史学界的政治制度研究成果尤为丰硕,深入探究了蒙汉二元制度。王国维时代学者所谓制度,含义比政治制度广,迄今未发之覆尚多。如元朝礼俗研究即由王国维开启,吸引了世界范围多学科的兴趣,但后来推进较为缓慢。一方面,蒙古语史料过于零散;另一方面,必须付出相当大的精力读懂汉式礼制,才能从汉文史料中剥离出蒙古礼俗。这种困难是制度史整体上要面对和克服的。而如果用汉文史料只做汉式制度,则不免有陷入琐屑之虞。

陈垣的元西域人华化是在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痛切关怀现实的思潮中产生的,揭示外来族群融入中华文化的史实,立意高远。后来者将华化范式具体为少数民族家族或人物的案例研究。萧启庆提出多族士人圈理论,描述元代中后期蒙古人、色目人既接受士人文化也未放弃原有的身份认同的现象,学术概念更加明晰准确,而研究时段缩小为元代中后期,对象限定为精英阶层。

陈寅恪的研究,紧扣民族与文化。陈寅恪的首篇元史论文《元代汉人译名考》(1929),是与日本箭内亘《元代社会之三阶级》(1916)的局部商榷。箭内亘将蒙古、色目、汉人民族混淆为阶级。在此基础上,1930年代出现的四等人制一词,并非来自学者的严谨论著,却很快成为传播最广的元史概念之一,被写入历史课本。进入21世纪,经船田善之的反思性论述,日本的教科书删除了四等人制”“四阶级之说。中国学者也展开深入探讨。刘晓指出元代并不存在民族不平等的法律,证明四等人制”“皆无依据。张帆用圈层模块取代四等人制的金字塔式图形。刘迎胜、胡小鹏各自揭示族群他称和自称的复杂性和动态性。总之,四等人制已不再是阐释元史的万能钥匙。换个思路,研究元代族群的认同和构建,有充足的史料土壤,可描绘丰富的历史图景。

前述三种范式对今日的研究而言,适用性都有一定限度。制度范式主要适于中央政治尤其是统治集团。华化范式主要适于少数民族精英。四等人制不是一个清晰的学术概念,几乎已被扬弃。陈寅恪关切的中古以降民族文化史,细分为民族、家族、阶层、地域等方面,同样适用于元史,但元史相对于中古史产生的研究范式较为有限。

我们可以发现,民族在现代元史研究起步时吸引了太多的目光,而更重要的问题似乎被低估了。元朝作为大统一王朝的历史地位,毋庸置疑。政治统一所带来的区域差异的整合,是中国历史上影响深远的重大课题,仅用民族视角是远远不能涵盖的。20世纪末,萧启庆归纳20世纪元史研究的整体进展,以统合(或整合)来概括政治、经济、文化乃至心理等方面共同体的形成。21世纪初,中古史学界回溯陈寅恪、唐长孺的学术遗产,热烈讨论隋唐王朝的南朝化抑或北朝化。李治安先生从元史出发,吸收中古史的研究经验,提出南北朝与五代以后南北政权对峙局面的可比性,关照隋唐与元两次统一带来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制度变动。李治安先生以长时段的尺度,回应唐宋变革宋元明过渡Song-Yuan-Ming transition)假说,最终将问题深入到生产关系的制度层面,提出编民耕战士农工商两种发展模式的博弈是中国自战国至清代的历史主线,并且将南北区域整合、民族融汇两条线索置于发展模式这一主线之下。官制、士人与文化等皆为上层建筑,而发展模式讨论的是经济基础,这一理论可谓高屋建瓴。其十余年来的研究历程,对元史青年学者尤有启示性和指导性:为考察南北区域差异整合的长期过程,将元和明前期作为一个历史单元,融通断代史;以元史为入口,逐步实证,最终贯通性地阐释长时段中国史。由此可见元史研究的纵向意义。

总之,百年来元史学者提出了一些方法、范式和理论,需要当今学者继承发展。校勘学、史源学、二重证据、历史语言审音勘同,是由史料和多语种史料直接催生的微观方法。制度、华化,为中观范式。四等人制之说看似宏观,但学术性不足,应予摒弃。发展模式、南北区域整合、民族融汇是宏观理论,不仅适于元史,更有通史意义。与中古史相比,元史范式和理论较少、较晚出,留给当今学者很大发挥空间。新生代学者可以继续开发会通中外、融通断代的潜力。某一断代史中的问题,也许在另一断代史中有答案;中国史中某一模糊的面相,也许在世界另一区域史中有镜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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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孙   齐
审核 | 邹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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